从回顾到分析:对马来西亚华族舞之探索与反思

前言

华人的舞蹈活动在马来西亚相信已盛行了至少四、五十年之久,由当初的联谊娱乐性质慢慢地提升成了一种专业的表演艺术,也从单纯的华社间交流活动延伸至全马华校之间、华人舞蹈艺术工作者之间相互切磋的项目,可谓开拓了一片天。透过全国各地的社会团体数十年来热心的鼓吹,舞蹈比赛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后辈们接触舞蹈的机会,但遗憾的是全国人民对‘华族舞’的认识却似乎没有因此而提高。

华人的舞蹈一路发展下来面对了不少难题,除了有政治层面的,也有技术、文化、传承、认同等方面的挑战。‘传统vs.现代’的话题几乎占据了八十年代的华人舞坛,而‘原创vs.改编’的争论也延续到了今天。这本应代表全国华人文化精神、生活面貌的独特舞蹈种类——‘华族舞’其定义却是因人而异的,不同时代和地域的华人都各有看法但也各持己见,未达共识。如今全世界各类舞蹈的资讯五花八门、信手可得,但马来西亚华人的舞蹈发展反像是开倒车,新生代因为不懂什么才是‘华族舞’而变得战战兢兢甚至踌躇不前。在这种困境下,舞蹈在其发展社会的实质作用变得模糊,更让人感到尴尬和无奈的是有很多新一代华人越来越不明白学习华族舞的意义,对文化传承的使命也感到兴味索然。

究竟马来西亚华人社会是否需要去探索属于自己民族独有的一种舞蹈形式?‘华族舞’能否体现马来西亚华人文化与精神风貌?‘华族舞’到底该如何定义才更有概括性和关联性?又或者,‘华族舞’是否真的需要被定义?华人有需要华族舞吗?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有如堵在河口上的碎石,让华族舞这条文化长河的下游濒临干涸。

(一)人为的差异,‘华人群体’是否还是一体?

追根究底,缺乏群体共识、淡化的艺术意识和弱化的文化观念是导致马来西亚华族舞蹈发展踌躇不前的因素之一(注1)。“舞蹈”对不同的人来说,在不同的时代、地域,有着不同的意义和作用。例如八十年代以前学习舞蹈主要是为了联谊、交流;舞蹈比赛的平台出现以后,舞蹈是一种发挥艺术创作的活动,也是一些组织用以竞争的手段;透过社团的推广,舞蹈表演也被提升为一种民族符号,身份与文化的象征;随着舞蹈学府、学院、舞蹈考级的出现,练习舞蹈很多时候也只是为了应付考试或为了取得文凭。追求舞蹈的艺术层次以及陶冶心灵等也并非是一种普遍的大众需求。因此当舞蹈的作用不同,对各人的意义和期待也会不同。比如说,若有华团办舞蹈比赛是为了鼓吹文化传承、舞蹈编导是为了分享艺术创作、舞者是为了争夺名次、观众是为了观赏娱乐,那么对结果会产生意见分歧也是在所难免的了。同一个社会有不同的价值观、同一种艺术有不同的审美观,也都是人为的思维差异所造成的。

全国华人舞蹈的赛事中,最常被争议的课题便数‘现代舞是不是华族舞?’、‘现代舞为何不能是华族舞?’了。其实任何人若是这样想,也就已间接地将‘华族舞’与‘传统舞’挂上等号了,仿佛任何与‘传统元素’沾不上边的便不再是‘华族舞’。这对注重与时代并进的创作者而言无疑是一种打击,犹如被排除在‘本民族’的挂号内,使爱国情操发挥不得志。以致有的人杯葛或放弃华族舞蹈比赛、抨击主办当局保守落伍、甚至另起炉灶举办现代舞/创作比赛等等。事实上,捍卫华族舞应是传统舞’和‘华族舞应是现代舞’的举动是华人舞蹈圈内最明显却又最肤浅的分裂。这些分歧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华人社会对国籍与民族身份的主张,仅是一种个人选择。

‘华族舞’泛指‘华族的舞蹈’。促使马来西亚华人对它有不同诠释的主因,归咎于各人对‘华族’有着不同的身份认同感所致。‘华’字,可同时被解读为‘中华’或‘马华’,两者的历史渊源不同,时间根据点也不同。前者可追溯到中华文化五千年,远至古代宫廷舞、近至当代民间的舞蹈皆可被采用;后者起源于南洋落地生根的华裔,由华侨身份转变为大马公民后的背景文化,一方面牵制于各人对‘祖国’情结的保留,一方面受马来西亚建国意识与国家文化政策所影响。所以当国人将‘华族舞’与不同的民族意识挂钩时,这名词所意指的概念便会有所不同(注2),是主观的,也是个人的。

在塑造华族舞蹈文化这大工程上,不少舞蹈艺术工作者都有着极其矛盾与复杂的情怀。很自然地,国人将塑造‘华族舞’这等偌大责任寄托于华人舞蹈活动的龙头老大——《全国华人舞蹈节》身上。《全国华人舞蹈节》好比一艘巨船,承载着许多马来西亚华人舞蹈工作者的华族梦,大家都希望船只开往自己心属的方向,无奈很多人仅在不同的岗位上相吆喝却没有实际探讨过该如何携手达到目标或者解决‘人太多,船太小’的困境。近年来不少华族舞蹈工作者也积极地协助修订舞蹈比赛章程、为舞蹈种类提供了参考式注解以使比赛规模更贴近主办当局欲提升华族舞蹈文化的宗旨,但这些努力还是引起了圈内不同程度的反应。有者认为比赛模式已经沿用多年,是一种‘传统’所以不应随意变更;有者认为将舞蹈种类提供注解无疑是一种使舞蹈定义狭隘化的行为;有者认为比赛纯为促使华族舞五花八门的平台,根本无需复杂化。很显然没有一种机制是能完美地满足所有人的期望的,也没有一个平台是大得足以容纳所有人的欲望的,关键依然是在‘人’。

(二)手舞足蹈,是否有‘民族化’的必要?

常有人会问,某作品的创作题材取自于马来西亚当今社会,明白地显现了马来西亚华人的现实生活,这样的舞蹈为什么不能算是华族舞、为什么必须只能归类在现代舞的范畴呢?其实不妨先试着反思:如果该作品丝毫不改地由友族同胞来呈现,是否仍可以看到仅属于马来西亚华人特有的文化内涵?如果答案是可以,那么上述的争执应该就不会存在。如果答案是不能,那么该作品的‘民族性’就应该被质疑——没有华族特色的作品何以代表华人族群呢?

马来西亚华族舞本是‘在地’的,但华族舞的‘民族性’之我见,是必须得从新去挖掘、发掘的。大马华族在衣着打扮、科技生活、甚至生活模式、思维、价值观等各个层面正不断地受在地友族以及西方文化所影响。因此,若单纯地以马来西亚华人的生活原状态来体现华族精神面貌与文化底蕴是有其复杂性的。就好比单纯地‘让华人创作或表演’、‘使用华人/中华民族音乐、传统服饰或道具’、‘表现华人题材’,甚至是使用中国民族民间舞规格动律与舞姿步伐等这些单一的元素来反映整个华人族群的社会风貌这种做法,是不全面的。这些作品应当都得经过再情境化、在地化的过程后才能被称之为‘华族舞’,否则它们固然可以被称为‘舞蹈作品’但未必必然地是一个‘民族舞蹈作品’。

以上的观点并不见得是要将舞蹈种族化,而是为了激励创作者更专注地从‘民族’这个出发点去寻找大马华族舞的特色。舞蹈固然可以不分国籍、不分种族、没有界限。然而‘华族舞’之所以应着重在其民族性,除了是为方便将华人舞蹈与其它民族舞蹈或者中国舞蹈区别开来以外,也是为了使华族特色不会在面临西方文化的不断冲击下而逐渐消失(即使也可能只有少数人会感到忧虑)。换个角度说,若华族舞中的‘华’含糊不清、华族舞中的‘族’毫无根据或典范,那么‘华族舞’这个词汇终将只是一个空号而已,单有外在而没有内在。若不积极改变这个局面,马来西亚华族舞将会继续卡在‘不中国不大马’的困境,不但在国外呈现‘马华式中国舞’时会让人感到尴尬,也会在国内呈现‘中国式华族舞’时会让人感到混淆。

后语

虽然‘何谓华族舞’这问题仍无法在几代的华社间取得一个共识,挺让人沮丧的,但若正面地想,也许其定义的不定性也正是使‘华族舞’具备可塑性的因素,说明了它仍有发展与变化的空间。为‘华族舞’寻找定义,如同在为‘华族舞’扎根。‘何谓华族舞’并不能单纯的从舞蹈的范畴去概括的。华人舞蹈工作者应先理解‘何谓华族’、‘何谓华人’、‘何谓中华文化’、‘何谓马华文化’等,才能更全面性的探索到‘华族舞’的根性与本质。手舞足蹈本是人们依生活条件、在地背景文化等因素催化而来的行为,而不是硬生生地套搬进来的装饰品。一个民族舞蹈文化的孕育,也必须从民族的生活素材提炼才行。一个族群若没有办法用自己文化能理解的方式达到共识,也便不能怪罪他族会误解甚至藐视自己的文化了。

因此,寻找属于大马华人所独有的民族文化特征,应当是华人舞蹈工作者在创作华族舞时首要关注的事情。在华族舞演变的整个过程上,最更令人担忧的其实不仅是彼此之间的误解和指责,还有彼此忽视了他人在指责背后,同样怀有着对马来西亚华人舞蹈发展的深切关注以及对舞蹈艺术的迫切的爱。若真有人那么‘用力’地生气着,那他肯定也很‘用力’地在爱着。其实,越是不同的声音、极端的想法,才能产生激荡从而腾出供思考的空间,应该善待这样的机缘。若未来大家都能把焦点和力气使在同一件事上,马来西亚华族舞蹈的发展肯定会是事半功倍的。所以,在我们的梦想之船还未沉沦之前,取客观开放、舍消极固执的心态,从个人情怀放眼至族群情怀,也许便是协助我们寻找‘何谓华族舞’的第一步。

愿与全国华族舞蹈同仁一同努力!

许瑛纷
舞蹈自由工作者
马来亚大学表演艺术(舞蹈)硕士
21.02.2017

注1:许瑛纷(2016年12月)。马来西亚华族舞之新诠释与再想象。载于第三十三届全国华人文化节之【创新与跨越:重塑文化的想像力】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页69-77)。吉隆坡:吉隆坡暨雪兰莪中华大会堂。

注2:Hii, I. F. (2014). Dancing As Malaysian – Dancing As Chinese: Inventing Chinese Malaysian Dance (Unpublished master’s thesis). University of Malaya, Kuala Lump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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