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心得:我的终站记忆

带着没有设限的期盼,我来到了人人人鼓剧场《过站:一首穿梭在 MRT 的诗》系列的最后一场演出。我想关闭我的理性,好好地让现场体验和新发现来总结这已关注超过一年、不断被赋予想象和意外的集体创作。我想我是兴奋的,至少在乘 MRT  前去演出场所的一路上,我是。星期六的人潮相对多,一抵达 Taman Mutiara 站我就被许多熟悉的脸孔和氛围环绕,穿梭在由表演艺术界工作者凑合成的观众 (知情者) 群中寒暄与问暖,我便知道如今时局已有所不同,不仅‘自由活动’变得较容易,人们也在逐渐在新常态里找到了新的共识 ,无论是如意、不如意的。于是疫情诗如时过境迁,不再是当初喻意委婉的试探,而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群英荟萃的精彩演绎。这么说也不为过。

与早期全程透过简讯、耳机语音或指示牌来接收指令有所不同,如今现场有多名工作者在给予即时的口头提示,即便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人与人的距离也透过有温度的人声而拉近了。演出者已不再手握‘安全呼啦圈’、量尺或消毒喷液来与人划开距离,甚至表演区域也没有特别被区隔出来。我们高谈阔论、满怀期待地坐、靠或站在那里,似乎围绕着表演者的知情者们* (注: 观察心得PhaseII) 才是那一块中间枢纽,联系着‘表演’这件事与不知情的大众。但是忽然,由鼓剧场主力军 ZYee和Boyz 二人牵手真情献唱的歌声和其余表演者们逐渐融入进来的歌(与乐器)声让我们‘功成身退’,他们吸引了不少不知情乘客的回头和驻留。显然表演这件事一旦由表演者众人全情投入,那种穿透力和感染力才是最直接、真实、不言而喻的。那一刻我终于感觉我所熟悉的人人人鼓剧场回来了,我们那望眼欲穿的表演空间回来了!

众表演者一个接一个地走入人群视线焦点区,穿上各自的鞋然后开始歌唱、击掌、跺步,从单一的节奏、步伐和动作慢慢地变得有层次、结构的队形。我内心不由呐喊:天啊!多人一起唱舞的氛围果真爽多了 (前阶段的表演难道都是在试水/放水吗😅)。表演者们时而形成大圆圈时而缩小圈形成高低分明的形象,他们激昂地释放着能量,有一种舒服和欢愉的情绪开始渲染,使我沉浸于其中。而他们的身体也在有节奏的移动和歌声中升华,形成一股不同次元的力量。Synergy!我心里蹦出这一个字来。

当外放的情绪褪去,Sapeh 音乐和女人沉着的哼鸣声开始充斥着这空间,盖过了这里原有的环境声,却也像是一层罩子把我们与现实隔开,进入了一个我们曾十分熟悉 (和想念) 的‘表演空间’。创作兼表演者 Dalila悄悄地脱了她的鞋,从这段‘旅程’暂时脱离,静静地进入了那象征文化和仪式的草席,也进入了她的个人哀悼与回忆。Mutiara 也是她已逝祖母的名字,我听说。她的动作温柔而沉稳,以接近地面 (grounded) 的姿态舞动和行走,然而她的双手却不停地在上空挥动,像是企图与上方的什么做连接。Dalila 从草席跳到了外围,动作从慢速跳到了快速,又从快速度动作沉静下来,到最后她的双手不再上扬,有种面对现实、接受事实的感觉。她的脸上始终都挂着笑容。也许,这段舞蹈也便是在诉说她当下的状态 – 一种缅怀以后从容地moving forward 的期许。舞毕,她举起手向过去告别,其余的表演者也都一起加入了挥别的行列。但告别死亡是否真的这么容易?导演德耀说,面对死亡不一定需要悲伤,而欢庆生命也不一定是带着快乐的。在前往人生终站以前,德耀透过重组上阶段的个人创作与构思,引领我们一步步靠近生命。

随着舞台监督的挥手示意以及表演者Wai Kei 的口风琴催促声,表演者们不发一言地走向 MRT 月台,我们也心神领会地上楼准备跟上这趟列车 —— 是奔往人生、艺术、死亡、还是重生? 我们没想定义。

在列车上我们与许多陌生人一同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交换空气,然而Cheah Her的出现却像一把利刀,逐一地搓破这里不人性的宁静以及在我脑里种种的局面。他在这场演出的角色是:时间。他一身西装革履,捧着一个大钟,目光笃定地穿梭在各个角落。与现场的安静格格不入的是他的响亮的皮鞋声,加上他专注的眼神和自信的步伐,车厢里有些紧绷的气氛骤然变得戏剧化起来。我因这样的变化而感到兴奋,一方面期待这里即将发生什么事 (表演),一方面又觉得此刻单是出现在我脑中的预设或许已足够凑成一齣戏的画面了,现实也根本不必发生什么。😂

抵达 Cochrane 站后,迎接我们的是建辉 Faye扮演的热情丑角和他的热闹喧哗。他双手各拿着一把黄色和粉色稠扇,头上裹着巾、戴着印尼面具,用怪诞的肢体和声调一边舞动一边引领大家步行到他的‘家’。他浑身的诙谐与幽默让现场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无论是随行而来的观众或者路过的乘客都被他所吸引,暂且忘却了一路的忙碌与疲惫。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走出了 MRT 站来到了旁边的走道,他动作浮夸却示意大家保持安静,众人不免感到好奇。在安顿好观众后, Faye 褪下了面具和外在衣物,开始了他庄严的祝祷仪式。我想起他说过,每个人的祝福 (blessing) 仪式都可以不一样,而他只是单纯地希望能透过他的仪式创作,在这动荡的时局里为大家提供一种 (心灵) 秩序和安稳。我望着三位表演者身后高耸的组屋,以及占据视线不多的天空,心中不免失落起来。掺夹在大楼之间的人类期许和希望之火,其实又能去到多远呢?就在仪式进入尾声时,远处传来了回教堂幽幽的 doa 声,我知道这不是制作组安排的,但我对这样的机缘有所感触。也许我们在人生进行时并不需要一个答案,只需要一个无声的维度让自己在不停歇的旅程中短暂沉静也就够了。That’s why we need silence sometimes,思绪这样告诉我。

忽然,悄悄换上丑角服装的 Faye 再次出现呼唤大家进入 MRT 以继续上路 (赶场)。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们错过班车了!然而Faye 随即拿出他的即兴本事,与现场观众互动起来,十分有趣。顿时,在场的所有人 – 包括知情者、不知情者、甚至在对岸列车上里的乘客都被他吸引,他的角色和演出无疑是成功的。

在等车的当儿,我再次被无情路过的 时间 角色吸引,忽然我玩念兴起,决定抛下热闹的现场而追随时间去。但我万万没想到我会被残酷的现实打败 —— 我腿不够 Cheah Her长、步伐不够他大,时间就这么不允我,无情地走远了。。#哭!尾随几次都不成功后,我灵机一动决定改变策略,要主动去寻找时间并直面他。。然而我们正面对照了数次,他依然还是能够在我眼皮底下溜走!我内心波澜,但我不想也不敢联想这寓意着什么,倒是佩服导演穿插这角色的深意。没人能私藏时间或让时间停止,我再次验证到。

顺利踏上列车后,Jian Ru, Dalila 和 Syamil 开始了他们的表演。他们不同的身体质感和角色状态使我急于想找到一个观赏焦点,而从他们频频遥望的方向 (我身后) 我忽然看到了一只猫头鹰正在慢慢地靠近。我知道在披风翅膀和面具底下的表演者是 Chun Wai,但在那一刻他以‘报丧鸟’‘不祥之鸟’的姿态从我身边穿过、逼近正在舞动和看热闹的人群时,我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恐惧。如同我们经常忘记但又忽然想起了死亡其实无时无刻都在侦伺着我们 – 无论我们是否正处在平静、忙碌、麻木或欢庆的当下。当猫头鹰后退,表演者区传来了吟声,像是一种歌声也像是一种哀鸣。那是 Syamil,孤单地哼起了他夹杂着不平不甘不忿的失落。他那荒凉的声音弥漫着整个车厢,穿透各个角落也穿透我心。我蹲下身子闭上眼睛,狠狠地与我内心排山倒海的情绪对视。‘如果死亡真的那么靠近,我真的准备好了吗?’我再次自问。好像,逃避死亡 (课题) 也是一种遐想,我们根本无法逃避、无法忽视也无法含糊。死亡,是人生旅程里最真实的事。这首后疫情诗提醒着我。

下车后,Choy Wan 在楼梯口曲度诡异的身躯一下子震慑了还未从上个情绪走出来的我。再加上ZYee神秘的吆喝声和响锣,我仿佛穿越到了地府,经历着某种仪式。Choy Wan 循着红色‘脐带’一级一级地往上登以后,她开始舞动起来,而我开始失去了文字的组织能力。我的观赏感受在 Pasar Seni 站台之间来到了最高点。整场演出的张力和爆发力在这里 high 起来,Boyz 和 ZYee 二人的嘶吼透过手中的各种乐器在这空间里弥漫,观众们无意形成的人圈又将声音往内推,最终集中在二位表演者身上。无论是走着、舞着、跑着,Choy Wan 的肢体语言干脆而张扬、真实而决绝,仿佛她便是那猛兽,一面吞噬着我的生、一面又吞噬着我的死,然后由我重生。仿佛她也是那位净白的天使,正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与死神谈判着,而围绕着她的我们才是不着天或地的失魂。我的情绪是纠结的,眼眶是湿润的,已分不清是舞者、是音乐、还是对议题的感触,此时此刻就是。。。想哭。

随着象征猫头鹰和 (亡) 灵的表演者离开,我内心静地只有土声。此时‘时间’表演者的皮鞋声再次从我耳边飘过,不让我追随也不容我停留原地,于是我跟着大队再次步行到月台,迎接下一个安排的到来。在等待的当儿,导演为现场观众准备了一场影像直播,让我们连上 Facebook live 去探索和见证一些行走、相遇、停顿和转弯。这一首诗贴心地使用了三种我国常用的语言去叙述,倒是让我有种‘你如今 (重) 生于马来西亚’的感觉。只是在‘重生’的路上,科技感不足的我有点迷失了,但我想直播的意义就是在捕捉那些当下,以及准备 ‘无take 2’ 地前进。即使没办法跟大家做到同步,然而我能理解始终我会与大家一同前往和相遇在那个预定的终站。即使我们的人生体验不同。‘重启’后我的直接感受是如此。

在最后一趟列车上,准备就绪的表演者们开始又歌又鼓又舞地 jam 起来,我们虽不在同一节车厢内,但是远处的我仍能接收到鼓乐的魅力。事实上,参与这 MRT 项目我一直以来最期待的环节就是在车上跟着鼓乐大事起舞,然后看着乘客们慢慢换掉脸上的不苟言笑。这个‘心愿’虽然没完全达成,但至少我理解了现今的社交距离意识与自我约束意识有着多大的影响力,(表演) 艺术或许就是打开这些紧密心窗的最佳媒介。人人人鼓手不断地在 MRT 上高唱欢快悦耳的歌,Amanda 的身影也灵巧地穿梭人群中,现场反应可分为三:开放的人直接参与并动起来,想参与但不敢动的人便伸长脖子或站起来张望,极度顾虑的人则不敢动也不敢斜视 – 即便表演就发生在 ta 身边。我以为 be safe 和 behave 是为两个不同也不冲突的目标,开放和主动也是有助改变视野、改变格局、或至少改变心境的重要因子,不是吗?我寄望我们的表演艺术会更好、社会会更好、人生会更好。

下站以后,本以为大伙会在这里以一场众人齐表演来做结束,没想到表演者却继续将刚才的痛快进行到底,更无拘束地欢唱起来,并且将观众一个接一个地吸进‘表演区’内。可其实,何来的 boundary 呢,在这开放的空间里又有谁能真的划分出来‘你的’‘我的’‘他的’?随着热闹无比的鼓乐声,大家的能量是热切的、互相抛投的,我很少见到一些艺界的朋友这么开心地舞着,或者我们已很久没有这么‘自由’地舞动了。Perhaps we just need a time and a space, to stretch our arms, lift our legs and throw our energies ie dance! 我们清楚地知道,下一次再见面时我们不会这么激昂、再次经过这个空间时我们不会这么豪放。此时此刻的欢庆也许一生人只有一次,如同每一个人的人生不重样。所以最后,我们歌我们舞。‘死亡并非终点,我们活着是在验证生命,因此我们欢庆’德耀重述。也许他希望提醒还在奋斗的人们应继续歌舞来欢度剩余的旅程,又或者,他以‘重生’的想象来收买我们保持乐观。我则希望‘不要阻止我们歌舞/追随艺术’是我们谁都不必话出口的潜台词。

《欢庆的生命。生命的欢庆》是《过站:一首穿梭在 MRT 的诗》在经历了一年与三个阶段后的重点演出,围绕在生命、艺术、空间等议题上,并以‘欢庆’为整个演出的基调。这场户外演出从死亡课题开始谈,以不同的态度和诠释手法将人生痛苦和记忆包装起来,然后重组、淡化它,再然后以欢笑回望它。借由对 (MRT) 列车与公共空间的想象与探索,每一位创作者们都从反复思考和走出惯性来使自己蜕变与重生,一切都好像那么自然,但一切都在恳切咀嚼自己步步堆积的人生历练。即便是回到初站和原点,每一个符号早已意义不同,延续的也是不再一样的人生。我庆幸自己能与大家共乘与思考在这班列车上,或者说,很高兴在我的生命列车里停驻过这么多位精彩的艺术过客。愿这班友谊列车站站精彩!

文/瑛纷.Hii
#有史以来最长的观后感呀

 

一路走来,我的终站记忆。
人人人鼓剧场《In Transit-ion : A Poetic MRT Journey》Jan-Dec 2021
观察心得 Phase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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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庆的生命。生命的欢庆》节目

《《《 欢庆的生命|–|死亡/别离:“Happiness In Repetition”(excerpt)|–|过站:口风琴|–|祝福/祈祷:“焚”(excerpt)|–|过站:“请不要看我”(excerpt)|–|重生:“离天堂最近的地方”(excerpt)|–|过站:影像直播|-|列车的野兽|-|生命的欢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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